蒋勋：蒋玉菡

（文章转载自蒋勋《微尘众：红楼梦小人物1》，如有侵权，请联系删除。）

《红楼梦》第二十六回，薛蟠这个富贵公子要过生日，他弄了些新鲜东西，邀了宝玉、冯紫英，找了几个好友一起吃喝玩乐。

薛蟠不学无术，粗鲁呆笨到不行，但是作者写他写得极好。这个十七八岁的富家公子，心地其实不坏，他生日在五月三日，端午节前两天。为了过生日，邀朋友吃饭喝酒，他特别找人弄了一些新奇果品、山珍海味。薛蟠语言太贫乏，说不出食物好处，《红楼梦》作者是大文学家，下面这一段模仿薛蟠讲话的语言令人绝倒——“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，这么大的西瓜，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、鱼。”

【资料图】

没有读书，薛蟠的文字语言就局限在“这么粗、这么长、这么大”几个形容词上。但是作者写得好，可以感觉到一个粗人，找不到词汇，却热切想表达的用心，如果想象一下他夸张的动作，就更活泼有趣了。

冯紫英是神武将军的儿子，来参加生日宴时脸上有青伤，挂了彩，薛蟠就问:又是跟谁挥拳了?这些不到二十岁的豪门青少年，跟今天许多富二代、官二代一样，不务正业，除了斗鸡走狗，吃喝玩乐，也三天两头打架闹事。

冯紫英回答说，他前次把仇都尉儿子打伤了，已经改正，不再挥拳了。脸上的青伤是在铁网山打猎时，被凶猛老鹰扇了一翅膀。

冯紫英这天有事，喝了两杯就告辞，觉得对不起大家，就又约了改日还席。

第二十八回就写冯紫英还席的事。宝玉到了冯紫英家，除了薛蟠，冯紫英还邀了几个唱曲的小厮，还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，很像今天安排了那卡西歌手，除了吃饭喝酒，也歌唱娱乐助兴。

薛蟠喝了三杯，就拉妓女云儿的手要她唱歌，云儿唱的歌跟今天的流行歌像极了:“两个冤家，都难丢下，想着你来又惦记着他……”

宝玉觉得这样乱喝胡闹没有意思，就建议行令，用“女儿”做主题，唱出“悲愁喜乐”四种情境。这一天宝玉唱的，就是今天音乐教科书里还用的《红豆词》: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，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，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，忘不了新愁与旧愁……”

宝玉文雅多情，薛蟠受不了，觉得乏味。轮到他了，薛蟠就冒出他天经地义的语言:“女儿乐，一根xx往里戳……”

生命的忧愁悲悯，与生命的鄙俗粗鲁，《红楼梦》如此并列、仿佛连褒贬都没有。

这一天在座锦香院的妓女云儿，还有戏班里反串唱女角的少年蒋玉菡，都是以色事人的行业。妓女大家了解比较多，对于蒋玉菡的角色可能需要解释一下。

蒋玉菡年轻、貌美，学了戏，唱女性角色，自然带点妩媚。宝玉已经对他有情，两个人借故离席，宝玉先出来解手上洗手间，蒋玉菡随着也出来，两个人就在厕所廊下攀谈起来。宝玉抓着蒋玉菡的手，要他闲时就到家里玩。宝玉又问蒋玉菡:“你们贵班中，有一个叫'琪官’的，如今名驰天下，可惜我独无缘一见。”

蒋玉菡笑着说:“就是我的小名儿。”

宝玉高兴极了，原来以为蛮无趣的一个宴会，遇见了自己心仪已久的人物，真是开心极了。他即刻就从扇柄上解下玉坠子，当作见面礼，还说不成敬意，只是做有缘见面的纪念。

蒋玉菡收了礼物，不知如何是好，就撩起衣服，把一条系内衣的大红色汗巾子解了下来，作为还赠宝玉的礼物。

蒋玉菡说:“聊可表我一点儿亲热之意。”

“汗巾子”是贴身的私密东西，带着体温。初次见面，蒋玉菡就解下内衣的系带相赠，今日读者或许不容易了解。

小名“琪官”的蒋玉菡，看来是戏班演员，事实上在那个年代。反串唱女角的少年男子，都有点儿像今日的第三性公关，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可以包养，他们也必须逢场作戏，周旋于王公贵族富商之间，以求生活的保障。

蒋玉菡送给宝玉汗巾子，特别强调这是茜香国女王的贡品，是前一天北静王才转送给他的，他刚系在身上，如果是别人断不肯相赠。

蒋玉菡透露了这一条汗巾子系着三个青少年的关系，北静王是爱慕宝玉的，第十三回他们就见过面，北静王从手上脱下蕶苓香手串给宝玉，也叮嘱宝玉空闲时去找他。如今蒋玉菡也和北静王有如此亲密的关系，汗巾子又从蒋玉菡身上转到宝玉身上。

《红楼梦》或许在说一个世俗不知道的族谱，这族谱不是血缘亲疏，而是对生命另一种牵挂缘分吧。

蒋玉菡解了系内衣的带子，没东西系内衣，就嘱咐宝玉把身上的汗巾子解下来给他，宝玉就解下自己的松花绿汗巾子递给蒋玉菡。

作者千里伏线，让这条原来是袭人的汗巾子系在蒋玉菡身上，一直要到小说结尾，袭人与蒋玉菡新婚晚上，发现这条汗巾子，才明白缘分如此注定。

没想到，蒋玉菡送的大红汗巾子，在第三十三回为宝玉带来大灾难。原来蒋玉菡也是忠顺老亲王包养的男宠，老亲王不一定能做什么，但是养一个会唱戏的俊美男子在身边大概也开心。蒋玉菡跟宝玉私下来往亲密，惹恼了老亲王，派了王府长官到贾府跟贾政要人，当着宝玉的面指认那条大红汗巾子，明明是蒋玉菡的贴身之物，如何到了宝玉身上。

贾政是当官当得战战兢兢的人，生怕得罪了比他有权势的亲王，因此要把宝玉往死里狠打。

蒋玉菡被权贵包养禁锢，他的爱情也是身不由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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截图来源于1989北影版《红楼梦》第二部：